调解室的空调发出嗡嗡的声响，却驱不散七月的闷热。我刚翻开卷宗，玻璃门就被推开，林建军和苏敏一前一后走进来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沉默。林建军手里捏着一份房产协议，纸张边缘被攥得发皱；苏敏则背着一个黑色公文包，走到桌前时，“啪“地一声把包放在桌上，金属搭扣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。
“陈律师，我们是来调解离婚的。“苏敏开口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，“但在孩子房产的问题上，我们没谈拢。“
林建军立刻接过话：“不是没谈拢，是她太心急。孩子刚考完高考，成绩还没出来，现在提过户的事，万一影响孩子心情怎么办？“
“高考都结束了，早办晚办都要办，趁现在手续简单赶紧处理完。“苏敏从包里拿出另一份协议，“我已经咨询过公证处，只要我们双方签字，最快一周就能办完过户。“
我看着两份几乎一样的离婚协议，唯一的分歧在房产过户条款上：苏敏坚持“自离婚登记之日起三十日内办理过户手续“，林建军则要求“待孩子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后再办理“。这看似细小的差别，却像一根引线，点燃了两人之间压抑已久的情绪。
“你就是故意拖延！“苏敏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指尖点着协议上的条款，“从孩子高二开始说离婚，你说等孩子高三稳定；孩子高三下学期，你说等高考结束。现在高考完了，你又说等录取通知书，林建军，你到底在怕什么？“
林建军的脸涨得通红，抓起桌上的水杯猛喝一口：“我怕什么？我是怕孩子受刺激！他从小心思重，要是知道我们离婚连房子都过户了，以为家彻底散了怎么办？“
“家早就散了！“苏敏的声音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，“从你搬进书房那天起，从我们分房睡三年起，这个家就只剩空壳了！现在装什么情深义重？“
我轻轻敲了敲桌子：“两位先冷静一下。既然是来调解，我们慢慢说。“我把两份协议推到中间，“先说说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间点离婚？“
苏敏深吸一口气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协议边缘：“我们约定好的，等孩子高考结束就摊牌。孩子高三这一年，我们在他面前演恩爱夫妻，演得太累了。每天一起做饭，一起送他上学，关起门来却一句话都没有。“她的声音低下去，“上周孩子同学家长来电话，说孩子跟同学说'我爸妈最近好奇怪，说话客气得像陌生人'，我怕再拖下去，孩子早就察觉了，反而更伤他。“
林建军的肩膀垮了下来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我不是不同意离婚，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急。孩子十二年寒窗，就等这一个结果，万一因为我们的事影响他填志愿，这辈子都后悔。“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，是一家三口去年在植物园拍的，“你看他笑得多开心，我就想让这份开心多维持几天。“
照片上的少年搂着父母的肩膀，笑得露出牙齿，林建军和苏敏站在两边，脸上带着相似的温和。谁能想到，这张看似和睦的照片背后，是夫妻间早已冷却的感情。
“不是我急，是有些事必须说清楚。“苏敏的语气软了下来，却依然坚持，“房子过户给孩子，是我们早就说好的。但装修款是我爸妈出的，当时没写借条，现在总得在协议里注明清楚，免得将来有麻烦。“
“我什么时候不认账了？“林建军立刻反驳，“装修花了十五万，你爸妈拿了十万，这钱我早说过会还，你非说要写进协议，好像我要赖账一样。“
“不是怕你赖账，是怕将来说不清。“苏敏从包里拿出一本记账本，翻开泛黄的纸页，“你看，这是当时买建材的发票，我都存着呢。亲兄弟明算账，何况我们要离婚了，把账算清对谁都好。“
我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，从地板型号到灯具价格，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，突然明白这场看似关于房产的争执，实则是两人多年情感疏离的缩影——他们早已习惯用理性的条款来掩饰情感的荒芜，用清晰的界限来切割曾经的亲密。
为了弄清矛盾的根源，我分别和他们单独谈话。林建军在国企做技术主管，办公室的抽屉里还放着苏敏给他准备的胃药：“我们不是没感情，是感情被磨没了。她是语文老师，心思细腻，总希望我能多说情话；我是搞技术的，嘴笨，觉得把工资卡交给她，下班回家陪她做饭，就是对她好。“
他记得刚结婚时，苏敏喜欢在晚饭后拉着他散步，讲学校里的趣事；他会默默记下她提过的心仪裙子，发了奖金就偷偷买回来。“孩子上初中那年，我出差摔断了腿，她请假在医院照顾我两个月，瘦了十几斤。那时候我就想，这辈子一定要对她好。“林建军的声音低下去，“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话越来越少。她抱怨我不陪她看电影，我嫌她周末总聚会；她觉得我不懂浪漫，我觉得她太折腾。“
苏敏的办公室里摆着一沓学生的作文本，扉页上有她清秀的字迹：“他是个好人，不抽烟不喝酒，工资按时上交，对孩子也尽心。但婚姻不是搭伙过日子，得有心气儿。“她翻出一张老照片，是他们结婚三周年在西湖拍的，年轻的两人依偎在断桥上，笑得灿烂，“以前我们也有说不完的话，他会陪我逛菜市场，我会等他加班回家。后来他越来越忙，我也越来越累，孩子的学习、双方父母的身体，压得我们喘不过气，慢慢就忘了怎么沟通。“
最让她难过的是去年生日，她做了一桌子菜，等林建军到晚上九点，等来的却是一条“单位聚餐，不回来了“的短信。“不是生气他不回家，是生气我们连'不想一起过生日'都懒得说，只用谎言应付。“
调解进行到第三次，我提议让他们谈谈孩子。提到儿子林晓宇，两人紧绷的神经明显放松下来。林建军记得儿子第一次考年级第一，苏敏在家长群里炫耀了整整一周；苏敏知道林建军偷偷给儿子报了篮球班，就为了让内向的儿子多交朋友。
“我们都爱孩子，这一点不会变。“苏敏的语气柔和了许多，“我坚持尽快过户，也是怕将来有变故，房子在孩子名下最稳妥。“
林建军也松了口：“我不是反对过户，就是想等孩子彻底放下高考的事。要不这样，等成绩出来，我们陪孩子出去玩几天，回来就办手续？“
苏敏沉默片刻，点了点头：“可以，但要在志愿填报前办完，别影响孩子情绪。“
成绩出来那天，林建军给我发了条信息：“孩子超一本线五十分，我们决定下周去青岛玩。“附带的照片里，一家三口站在成绩单前，林晓宇比着胜利的手势，林建军和苏敏站在两边，虽然没有亲密的动作，却都带着真诚的笑意。
从青岛回来后，他们再次来到调解室，手里拿着修改后的协议。房产过户时间定在志愿填报结束后，装修款的事也注明“双方无争议，无需补偿“。签字时，苏敏的笔尖顿了一下，林建军主动说：“你要是忙，过户那天我去跑手续就行。“
“还是一起去吧，快二十年了，最后这点事一起办完。“苏敏的声音很轻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。
办理离婚手续那天，他们约在民政局门口见面。林建军提着一个保温桶：“早上做了你爱吃的紫菜蛋花汤，趁热喝。“苏敏接过保温桶，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：“这是你放在我这儿的医保卡和存折，都给你整理好了。“
没有争吵，没有拉扯，甚至在工作人员核对信息时，还会默契地提醒对方补全遗漏的细节。走出民政局，林建军看着苏敏手里的离婚证，忽然说：“晚上一起给孩子做顿饭吧，他念叨你做的红烧肉很久了。“
苏敏点头：“好，我去买肉，你记得买他爱吃的可乐。“
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虽然不再是夫妻，却有着旁人无法替代的默契。后来苏敏给我发过一张照片：林晓宇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在桌上，旁边是两双碗筷，一碗红烧肉冒着热气，桌边的两人正在给孩子夹菜，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。
调解室的空调终于修好了，冷风驱散了最后的闷热。我看着窗外的阳光，忽然明白有些婚姻的结束，不是悲剧的终章，而是另一种圆满的开始。当爱情耗尽，多年的相伴早已沉淀为亲情，这种亲情或许不足以支撑婚姻继续，却能让他们在告别时保留体面和温暖。就像盛夏的果实，成熟后自然落下，虽然告别了枝头，却孕育着新的希望。而那些共同走过的岁月，无论结局如何，都已成为生命中最温暖的印记，在未来的日子里，继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