驴之梦(四十四)(1 / 1)

磨坊里,黑布从它的额头垂落,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双眼,让它看不见窗外四季更迭的景象,也看不见墙角蛛网在悄悄地扩张。它的世界,就是这黑暗中永恒的圆周运动,是主人扬起皮鞭下肌肉的本能收缩,是主人经常挂在嘴边要“忠诚”与“任劳任怨”的赞美词。三年前,主人因行贿深陷囹圄时,它曾在每个深夜都竖起耳朵,捕捉着远方传来的每一丝声响,仿佛这样便能分担命运加诸于主人身上的碾轧。那时它不懂什么是牢狱之灾,只知道往日按时添料的手消失了,于是它用更沉重的喘息和更频繁的转圈,回应着空荡磨坊里的寂静。

今夜,秋虫的唧唧声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打断,磨坊沉重的木门在风中发出“哐当”的闷响。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,一丝异样的声音穿透了磨坊凝滞的空气——那声音细若游丝,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。也许是从主人昨夜醉酒后遗忘在石磨旁的老旧收音机里漏出的,调频旋钮不知何时被风吹得松动,断断续续飘出几句新闻播报;又或许是路过的某位赶路人,用手机外放的法制节目片段。总之,一个新鲜的词,带着烫铁般的温度,猝不及防地砸入它蒙尘的耳朵里:“恶意讨薪”。这四个字像四颗淬火的钢珠,在它积满草屑的耳道里滚动,灼烧着它混沌的意识。

“薪”?它懂。那是汗水浇灌的果实,是维系生命的根须。它为主人拉磨,磨出雪白的面粉、金黄的玉米糁、饱满的豆饼,这些从石缝间流淌出的粉末与颗粒,便是它的“薪”——具体化为食槽里带着麸皮的燕麦、石槽里清凉的井水,以及偶尔掺杂在草料里的几粒黑豆。这是它用每一圈转动、每一次肌肉的抽搐换来的生存依托。“讨要”?它亦懂。当主人贪杯误了时辰,食槽空了大半天,它也会焦躁地用前蹄刨地,在磨坊里踏出深浅不一的凹痕,或是对着天窗发出沉闷的嘶鸣,那是它最直白的“讨薪”——用牲畜的语言诉说着最原始的诉求。

可“恶意”?这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,让它打了个寒颤。月光不知何时穿过了磨坊西角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,报纸早已被岁月撕出蛛网般的裂口,银霜般的月光便从这些缝隙里漏下来,斑驳地洒在它汗津津的脊背上。这个词,像一根冰冷的刺,精准地扎进了它简单思维的核心。它忽然停住了脚步,肌肉因惯性微微颤抖,石磨的轰隆声戛然而止,磨坊里只剩下梁柱间老鼠窸窸窣窣的逃窜声。

何为“恶意”?它甩了甩尾巴,驱赶着试图落在鬃毛上的飞蛾,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,邻居老骡告诉它磨坊外那些风传的故事。张铁匠的儿子在城里的建筑工地绑钢筋,从春寒料峭干到秋雨连绵,年底结算时包工头却突然变脸,说他“扎的钢筋间距不合格”、“耽误了工期”,不仅不给工钱,还要他赔偿“材料损耗”。当小伙子红着眼要去理论时,却被保安按在地上,听着包工头在对讲机里吩咐:“给我往死里告他,就说他敲诈勒索!”原来,世界上最深的恶意,竟存在于要求归还本就属于你的东西之时?当你伸手去拿那枚用自己指纹焐热的硬币,当你张开干裂的嘴唇索要那口本就该你的面包,当你抬起流血的脚要求穿上承诺过的鞋子,你便成了“恶意”的化身。

它想起自己。若它停下这永无止境的圆周运动,拒绝再闻那呛人的麦麸味;若它仰头长嘶,要求主人兑现“秋收后加三升黑豆”的承诺;若它用蹄子踢翻那只总是盛着半槽浑浊脏水的木盆;若它……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块束缚视线的黑布从头上扯下来——这是否也会成为一种“恶意”?一种对主人“赐你草料活命”之恩惠的亵渎?一种对磨坊“日出而作、日落不息”运转秩序的破坏?那些平日里路过磨坊的村民,总爱拍着它的脊背说:“真是头傻驴,给把草就卖命。”孩子们用石子砸它的屁股,嘲笑它“转晕了头都不知道停下。”

“嗬…嗬嗬嗬…”一声低沉、怪异,介于呜咽与嗤笑之间的声音,不受控制地从它的胸腔里翻滚出来,带着草料发酵后的酸腐气息,在寂静的磨坊里回荡。这声音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夜燕,震落了窗棂上悬着的蜘蛛网。它笑了。对着这轮亘古不变、此刻正透过破窗凝视着它的月亮,它这头被蒙着眼、拉着磨、被视作愚蠢象征的驴,竟然笑出了声。那笑声像是生锈的风箱在拉扯,又像是枯树在寒风中呻吟,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草屑与尘埃,在月光里划出扭曲的轨迹。

主人在里屋打着响亮的呼噜,梦里或许正数着从克扣工钱里省下的钞票;墙角的蟋蟀重新开始鸣叫,仿佛刚才的笑声从未存在。傻驴甩了甩头,鬃毛上的月光被抖落在地,碎成一片银箔。它似乎想把那穿透黑布的荒诞感甩掉,想回到那个只知道转圈、吃草、喝水的简单世界。它重新迈开了步子,沉重的石磨再次发出单调、永恒的轰鸣,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,像一首为奴役谱写的安魂曲。黑布依旧蒙眼,圆周依旧无解。只是那月光照亮的尘埃里,一粒微小的种子正悄然落下——那是一粒名为“醒悟”的种子,外壳坚硬如铁,却在驴的眼泪与笑声浇灌下,裂开了一道细缝。

当第一缕晨曦穿过窗棂时,主人打着哈欠推开磨坊的门,看见的依旧是那头低着头转圈的驴。他踢了踢食槽,发现草料还剩小半,满意地点点头:“果然是头傻驴,给点吃的就卖命。”他不知道,在昨夜的月光下,这头“傻驴”曾经历过怎样的精神风暴;他更不知道,那头驴抬起头时,黑布下的眼睛里,已经有某种东西永远地改变了——就像被磨盘碾压过的麦粒,即使再被揉进面团,也永远带着碾压的印记。

(本故事纯属虚构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,切勿对号入座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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